小而知大

发布时间:2021-05-19浏览次数:10

去沈阳寻找母校的旧迹,没有任何踪影,原来的院子荡然无存,误以为走错了地方。遥想三十余年前这里的师生来来往往的样子,不免有些失落。看看四周,惟有北陵公园依旧还在,印着我记忆里的某些地标。而其他,都隐于烟雾般的梦中了。

  北陵是沈阳最有味道的地方,母校沈阳师院当年就在旁边。在那里上学时,去的最多的地方是这个公园。我们家两代人都在此读书,父母也是老沈阳师院的毕业生,他们原来上学的地方就在北陵的对面,老师院后来演变成辽宁大学。新师院是从老师院分出去的,只是命运多舛,“文革”时迁到辽西乡下,文气中断了十年。我上学时,学校才搬回来。校址选在北陵附近,有好多理由,一是续上老师院的血脉,另一方面,借此或许可发思古之幽情吧。

  沈阳真是个大地方,它的深,好似不可捉摸。从努尔哈赤、皇太极到张作霖父子,近四百年的风雨左右了国家的命运。但说六十年代的语录歌,忠字舞,均发源于此,而周恩来、张志新等人在此留下的故事,也牵连着中国命运的一部分。学校旁的东北局遗址,是我母亲工作过的地方,建国初东北局的风雨之日,还有抗美援朝时期的旧事,都写出这座城的神秘。

  我自幼在辽南生活,衣食住行都是山东人的风格,来到沈阳,一切都感到新鲜。一是口音与辽南不同,和省城人比起来,辽南人显得很土,讲起话来,大家觉得我们好笑。二是人与人都很客气,是很包容的城市,没有地域的歧视。这和我的家乡反差很大,大连有个时候很排斥外乡人,以为天底下辽南最美。这个毛病,沈阳是没有的。

  结识的老师很多,能记起的多是有特点的人,有一位高个子的老人王文樾,其时已七十多岁。王老师喜欢喝酒,不太著书立说,他的身上总有些酒味儿,谈话的时候,带着醉意。他早年在东京高师求学,据说因为思想左倾而提前归国。他的知识谱系都与左翼传统有关,是否受到日本“纳普”的影响,也未可知。我那时候很佩服几位北京学者,喜欢和他汇报心得,他眯着眼睛,不屑地说:未必吧。每每提出一个话题,他总有相反的问号留给我。起初以为他气盛,自负,后来才知道,他其实也是少信多疑的人。不过,他内心总有不变的东西,入学的第一年新年晚会,他用浑厚的男中音朗诵一首 《雨打芭蕉》,一时引来不小的掌声。第二年新年活动他又来了,还是这个节目。第三年亦复如此。我回家学给父母听,他们笑道,五十年代初的时候,王老师在晚会上朗诵的也是这首诗。

  古代文学有两位老教员给我的印象很深。一位老师叫徐祖勋,上海人,早先在鞍山一所中学教语文,唐代文学部分是他讲的。他不善言谈,讲到旧体诗的好处,涨红了脸,言辞中有许多散结号,一切尽在不言之中。另一位是燕京大学出身的老先生,名字忘记了,退休后返聘回来,临时讲过几次课。讲到宋词时,说起周邦彦的作品,摇着脑袋,连说好!好! 好! 如何好,没有详解。从表情里读出他的感动。我后来看到好书,激动的时候,便想起这位老先生来,好似也被传染了一般。好作品,不需言辞,身体的表情似乎已经说明什么。这也是一种表达,面部表情与声音表情都是审美判断的一种形式。

  上现代文学史课的是魏俊助老师,是我父亲当年的学生,一口辽南口音,没有一点架子。他和学生一见如故,大家也很喜欢他的课程。魏老师的板书很美,带有些金石气。看到他精美的字,我有了模仿的冲动。我那时候想,师范学生,第一要务是写好字,然后才是温习文章之道。他对于诗歌很有兴趣,把新诗讲解得像数学分析一样。我很奇怪,诗歌乃心性朦胧感觉的涂抹,以确切化的方式拆解研究,是否合乎审美的规律? 有一次他请来北大的孙玉石讲新诗,才醒悟魏老师的功夫来自孙先生的暗示。从此知道,文学研究原来是冷静的理性审视,在感性世界寻找精神的轨迹,是不能不做的工作。多年之后,我与孙玉石先生成了忘年交,讲起彼此与魏老师的关系,不胜感叹。孙先生的父亲是沈阳师院的会计,他又是徐祖勋老师在鞍山中学教过的学生。在沈阳遇到巧事,莫过于此了。

  母校的面积很小,院子是典型的俄罗斯风格,一座教学小楼,宿舍区与办公区在一起,有些拥挤。全校开会,要借旁边实验中学的礼堂,文艺活动,还得跑到东北局的会场。读书呢,环境差强人意,那时候图书馆正在建设中,我们看书要到地下室去。地下的图书馆是“文革”时的防空洞,泥土气和潮味儿浓浓,呆久了有窒息的感觉。但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。记得很多杂书在那里看到。因为对书有饥渴之感,偶有心得,便也匆匆写出,个别文章竟然得以刊登。我的批评兴趣,就是在这个有霉味的地方形成的。

  那时候的大学生很是轻松,上午有课,下午、晚上都是自学。我利用余暇逛了许多博物馆和书店,思想也跑起野马来,但浮光掠影的时候居多。不知怎么竟与外语系电教室的负责人也熟了,借此可以看到许多原版的电影和学术资料片,这些在当时都不能公开。看了介绍美国、日本科技的片子,俄国的历史纪录片等等,精神被颠覆了大半,觉得世界如此之大,也如此神奇。有一次看到天体物理的资料片,顿觉时空的辽远,人类的渺小,于是怀疑论竟然出来,一时对存在的意义也犹疑起来。

  想起那时候的生活,脱离刻板的教学时,最为快乐。冬天的时候,操场变成冰场,飘雪的日子显得很美,好像普希金笔下的俄国皇村学校。我们偶尔也跑到北陵公园,可以大声朗读外文,唱自己想唱的歌。面对无边的挂雪的松柏,大喊一声:“好———大———雪!”内心的郁闷统统散去。打起雪仗来,眼睛瞪得白白,好似雪花闪闪,顽皮的几位同学的鬼脸,至今还都记得。几位爱玩的同学,在北陵留下了许多故事,竟也有人在皇太极陵寝旁大声朗诵司马迁的 《报任安书》,似乎与环境不类,但想起来也算接到了天地之气。

  母校大概是世上最小的大学,没有大楼,也没有一流的学科,提及它的人,真的很少。但小而知大,且在方寸间怀有万物,它微开的窗口,让我瞭望到世界的一角。这是我梦里出现最多的地方,精神的胎记也在这里。无论什么学校,只要有了有趣之师,多了有趣之书,还有那些有趣的同学,已经足矣。对我来说,那是移不走的存在,斯世会永以怀之。